Fayee

 

MY BLUE HEAVEN

【海城】

第一人称,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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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楼时已近晚八点,这场临时的视频会议开得所有人身心疲惫,圭平用尽全力才没对着他们翻白眼和竖中指,而我的脸色比他更臭,这才能在第五个小时堪堪结束议论——容我更正,是争吵。

城之内缩在沙发上看电视,跟往常一样等我们吃饭。明明说过无数次这是不必要的行为,可他始终不听,倔得很。

“城之内,吃饭去了!”圭平伸着懒腰跳下最后一层台阶,遥遥对他喊了一声。

他没有任何反应,也许是沉浸在电视节目里了?可屏幕上在放着的是无聊愚蠢的广告,且与决斗卡片毫无关联。

“睡着了吗?”圭平又叫了他几声,在没得到回应后如此嘟哝。

这倒是有可能。我走到他跟前,准备叫醒他。

但其实他是醒着的,视线也没放在电视上,而是毫无目的地发散着,一副魂游天外的茫然表情。他直到我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才如梦初醒,盯着我看了好一阵。

“不要告诉我,你睁着眼也能睡着。”我嘲讽道。

他没接话,我发现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嘴唇上,像在努力辨识什么。

“怎么了?”我将为数不多的耐心拿出来的同时突然觉得背脊发凉。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中带了点刚睡醒般的含糊不清。他说:“海马,我好像真的听不见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记不清了。”

 

 

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在给他配助听器的时候这么想。

“但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也敢瞒着不说。”

“怎样啊!”

“不怎样。”我冷笑。

他欲言又止。过了会儿问我能不能把助听器搞成真红眼色的,我懒得理他。

 

 

后来我发现城之内这个人非常擅长蹬鼻子上脸,助听器似乎成了他无视我说话的借口。

“我忘开了嘛!”他做着鬼脸说,“你要体谅一下新手残疾人!”

我的脸色一定很差,于是那天他叫了一晚上“我错了”和“我不行了”。

这是什么情趣啊。我后知后觉地想。

 

 

但是有一天城之内跟我说,其实什么都听不见的时候也挺好的,很安静,而且还能跟卡片精灵做交流。

我觉得他在放屁。

不过上课之余他真的增加了来海马公司的次数,经常趁没有实验的时候溜进质量投影试用场把真红眼放出来,靠在上面休息。

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予理会的。只是有时恰好有需要我参与的实验,看见他在里面呼呼大睡,还是蛮不忍心赶走这个傻瓜的。

实验推后一会儿又不是什么问题。

围观傻瓜睡觉稍微有趣一点。

这个时候心口总会胀得厉害,如果不开口发出声音就会因此而死——有这种错觉。我让所有人离开,走进观测室,透过玻璃面板看着场地中心由龙守护住的少年。

我打开麦,音量调到最高。

“喂,城之内。

“喂,庸才。

“喂。

“……

“我说,克也。”

黑龙的尾巴摇动了一下,必定是幻觉。

区区一条龙,凭什么能在他什么都听不见的时候和他交流。瞬间冒出这种念头的我大概是疯了。

 

 

“那个,海马啊,我问你,”城之内啃着苹果晃悠到书房,口齿不清地打扰我工作,“我记得有个什么病症,是眼前会出现飘动的什么小黑影……”

“飞蚊症。”我头也不抬地回答,“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讲话。”

“哦……”他咽下嘴里的苹果,“只会有小黑影?别的不会?”

我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盯了会儿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发现无法接上刚才断掉的思路,就干脆把眼镜摘了抬头看他:“你看见了什么?”

他挠挠头,不确定地说:“发光的蝴、蝴蝶?”

 

 

他的眼球没有问题,脑CT也显示正常。

医生推断这是心理原因,于是城之内开始了每周两次的心理咨询。

“真的有用吗,为什么蝴蝶变多了。”他一边吃药一边抱怨着问我。

“时间长了才有效果。”

虽然这么说,但事实上我对此一点把握也没有。不要误会,我相信权威,只是城之内的状态更为优先。据他说,一开始只有在他看向白色或浅色物体时才隐约会出现发着光的蝴蝶影子,现在蝴蝶们充斥着他的视野,边缘轮廓和花纹也越来越明显。

“你像是从漫天蝴蝶里走来。”

之后查出眼球正逐渐坏死的他说。

 

 

手术的风险很大,他倒是很坦然地同意了。

十几个小时后医生对我说手术没有失败,也不算成功,如果术后恢复得好……

“也就是说你们花了十几小时把他切开又缝上了。”

医生讪讪不语。

我看着城之内用绷带缠着的双眼就觉得心里冒火,看他无甚所谓的样子更火大。

其实我怀疑他知道些什么,只是不说。

 

 

几个月后城之内的身体急速衰弱下去,距他戴上助听器刚满两年。

医生们终于能够下确定的结论,而这个结论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正在死去,现代医学无法拯救他。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医学救不了他,科学能。

我对圭平说如果他看不见了,就用VR原理连上视觉神经,大脑坏了就把数据移到电脑里,再做个身体出来。

圭平迟疑了会儿,问我知不知道沼泽人。

我当然知道,一个愚蠢的人散步到沼泽边上时被闪电击中死了,同时一道闪电落进了沼泽,产生了一个从量子级别上与那个人完全相同的生物。不知所云的哲学思考。

“那怎么了?”

“把思维转换成数据输入电脑,生成的人还会是原本的人吗?”

“当然是。他有之前的记忆,一举一动都与之前相同,从任何角度来分析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会是不同的人?”

“但是……”圭平像要哭出来,“之前那个人就死了啊。”

我不懂。

数字难道不是绝对的吗?

 

 

那天晚上我难得做了个梦,梦里那些死去的人在河对岸望着我,有的对我笑,有的在叹气,他们面容模糊,我却都记得他们是谁。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城之内开始无所事事,自从办了休学他就整天窝在家里了,精神还可以,饭量不减反增,睡眠时间还变长了。

我很嫌弃,让他找点事做,可他宁愿摸着真红眼的卡面到花园里晒太阳。

真红眼比城之内还招人嫌一点。

 

 

圭平开始了老妈子一样的生活,好像是城之内这个病秧子激发了他照顾人的兴趣,天天跟在他后面提醒他穿衣服什么的,严格监控厨房有没有按照养生的单子来烧。

还开始在城之内晒太阳的时候给他读报纸杂志了。

哦,这是城之内要求的。

看在圭平乐在其中的份上我也懒得说他。

 

 

我加班到日夜颠倒,但尽量空了就回去一趟。

 

 

某天中午有个酒会,我被灌了不少,出来时浑身酒气,看到路上金黄的落叶突然想回去。我肯定是醉得不清。

别个什么公司老董的女儿千娇百媚来劝我:“海马少爷不如在酒店里歇会儿,房间都开好了。”

我觉得乏力,手指撑住额头按按太阳穴,说“滚”。她没听清,更凑上来了点,一身脂粉味竟有些呛鼻。

不由冷笑出声。

“我说,滚。”

一片寂静。

这种打圆场的工作通常是矶野来做,他对此驾轻就熟。无妨,这也不是我说过最难堪的话。

司机将我载到家门口,我想着这阳光灿烂的天气那两人应该在后院,便到后边去寻。果不其然他们在,圭平举着书,城之内躺在他腿上小睡。

我舒了口气,又被太阳晒得眼疼,打算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刚转身,就听到圭平颤音叫我:“哥?”

我极少听到圭平这个声音。

“哥,我……怎么,城之内他,身体是冷的,呼吸也……”

酒醒。

 

 

抢救过来后的好几天圭平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城之内戴着吸氧器问我是不是把他吓到了。我说废话,要是给他留下了什么阴影我绝不饶你。

“嗯……抱歉啦……”他别别扭扭地说。

“不应该对我说吧?”

“你也担心了啊!”

“没有。”

明明说了没有,他却很高兴地笑了。

“城之内,你的身体大概没有办法好转,”我顿了顿,“移到电脑里生活怎么样?等再造身体的技术成熟,可以把思维导出来。临时的话,用机器人也行。”

“酷。像AI那样?”

“差不多。”

“像之前的AI亚图姆一样?”

“比那个高级点。”

“你总是做那么疯狂的事啊。”

“多谢夸奖。”

我向他解释了下流程,他点头说好,也不知道是否理解了。

原本想问问他对沼泽人的看法的,可不知怎的,我无法说出口,仿佛不愿听到他的答案。

 

 

NEURONS装置的后续开发一直在进行,严格来说我所需要的是一些政策上的支持,但世界上没有人实现过这种事,自然也没有立成法律。不过硬要说的话曝光这件事没有什么好处,因为你看,在寿命这个尺度上,没人愿意有谁比他人享受到特权。

因为NEURONS的基础建立在DUEL LINKS系统上,我让城之内每三天去那决斗,以便采集数据。他很乐意干这个,恨不得每天泡在那里,可这会造成身体负担,我每次都掐着时间,像在监控网瘾少年。

在这段时间,公司的技术取得了好几次突破。我在DUEL LINKS和自己的电脑之间码了个通道,城之内可以顺着通道显现在电脑屏幕上。

“哇喔……海马你的电脑里怎么连个小黄片都没有。”这是他在屏幕里说的第一句话。

我忍住了在文档里打个”fuck you”的冲动。

这样的连接似乎很消耗体力,有时他会难受半天,饭都吃不进。

为什么那个时候我选择了更频繁的加班和实验,而非陪在他身边呢?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

 

 

城之内又进了几次加急病房,这期间为了永久承接他的思维而做的准备终于结束了。

我坐在床边,难得握着他的手,说:“不要紧,万事俱备。”

城之内眨眨眼,笑了:“海马你是不是傻。”

他手上都没什么肉,我摩挲他突出的指骨,想着是不是应该在那套个戒指。不过他肯定会拒绝,说这样太娘了。

 

 

后来。

 

 

因为要与机器连接,我把他接回了家,让他戴上NEURONS,先适应在虚拟世界中的生活。

说得准确一些,我在等他死亡。

但那个时候我将他肉体的死亡视作精神的新生,一点不舍的感觉也没有。

我期待城之内的死去。

我没有等太久。

屏幕中他的形象愣了会儿,我听到监护仪发出尖叫,那里的曲线已经变得笔直。

来啊城之内,说些什么。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屏幕中的城之内对我笑了笑:“所以我是死掉了吗?”

“你还活着。”我说。

我松了口气,但压着胸口的那块大石并没有卸下,我依旧闷得慌。屏幕中的城之内仍是以前健康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异样,然后我将视线转到床上。

安静的、消瘦的、羸弱的、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城之内。

看见这样的他时究竟是什么感觉?

一点点碎掉了,我的全部。

等一下。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给我等等……!!!

我捂着嘴弯下腰,像是要把一颗心呕出来那样,拼命地、用力地干呕着。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不明白。我不懂。

我亲手把他杀死了。沼泽人终究不是同一个人。我做的所有事不过是慰藉自己,不过是单纯的自私。

世界上不存在神明,无人掌控生死。我想起梦里那些对我笑对我叹气的死人,原来一切早有预兆,只是我不愿面对,亦不愿回头。

屏幕里的城之内轻声说:“海马,你是不是傻。”

“你给我闭嘴。”我好像在生气,又好像在悲伤,或者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事实上我在手足无措。

 

 

过了许久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我隐约觉得我要去找个什么东西,也许是枚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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